作者:辛修禄
在写有“青岛”火车站牌子的车站站台上,于世清、吴戈、项明和几个年轻力壮的乐队小伙子,热情而卖力地把一个个道具箱、服装箱、灯光箱从火车上卸下来,装到站台的手推车上。这是该团演出的第一站。他们卸完了车,来到剧场时,大家早已吃完了饭,于世清、吴戈、项明等卸车的人,围在剧场休息室的一个角落里,或站、或蹲、或坐在椅子上。他们每人手里端着个带把儿的搪瓷缸子喝着热水,吃着凉馒头,时不时地用手指头挟着同一个盘子里的咸菜丝吃着。匆匆吃过之后,便纷纷去服装箱那里找寻自己的演出服。
快开演了,项明身着中山式演出服,对镜在脸上抹些浅粉色的淡妆,利用开演前的一点儿空余时间,练习着练习曲。这时,佟乐走过来用手托着几块糕点,放在项明的桌前,深情而关切地说:“从火车站回来没赶上吃饭吧,快吃点儿,啊。”
项明:“谢谢,我们刚回来吃了。”佟乐也没等项明说完,便匆忙走开准备上场了。
佟乐离开后,一个手持琵琶的中年人,嘴唇厚厚的、眼睛小小的、脸庞长长的、鼻子瘪瘪的,同样穿着中山式演出服,正在对镜梳理他那稀疏的头发时,刚好从镜子里看到了这情景。他回过头来,朝另一个也看到了“送糕点”情景的人,斜了斜眼睛,动了动眉毛,扁了扁嘴巴之后,悠悠地往项明这边踱步过来,乐滋滋的一语双关地说:“你可真是个木头,送到嘴边的货…… 不吃?”他在说这个“货”字时,故意加重了语气,并拉长了这个“货”字的音,又紧接着说:“不吃白不吃。”说完了这句话,毫不犹豫地拿起了项明面前的酥皮儿小点心,一口填进嘴里,两个腮帮子都鼓起来咀嚼着。项明却丝毫不理会地继续练习着高难度的练习曲。
这个厚嘴唇正在嚼点心的当口,一个大项明两岁的乐队小伙子——与项明同宿舍的团小组长阮佑音,手中抱个“阮”,恭恭敬敬地请示这个厚嘴唇:“陈老师,明天上午团小组学习什么?”
这个厚嘴唇,是该团的共青团总支部书记,名叫陈泗福。含着一口点心的陈总支,欲咽,咽不下;欲说,又不能。抻了几下脖子瞪着眼,使劲地咽下去了一部分之后,才能说出话来:“学……学……还是学习……华主席讲话,重,重点……讨论……凡是……凡是……两个凡是……”他边咽边说到这儿,才把话利落地说出:“把华主席的‘两个凡是’的教导落实到行动上。”面对陈总支的断断续续讲话,阮佑音始终保持着一副谦恭之态。待阮佑音离开之后,陈总支才顾上把嘴角周围的白沫子抹去,再把前胸衣襟上的点心皮儿碎屑抖净。而坐在旁边练习业务的项明,始终没有停止练习。
陈泗福于1964年在“艺术中等专业学校”毕业,辗转通过郝桉奕团长的关系,进入了中都歌舞团。他的父母都是黔北地区的老共产党员,任劳任怨地工作了一辈子。老俩口到火车站送陈泗福北上赴中都歌舞团报到。在站台上千叮咛万嘱咐他的话是:到了团里,一定要听领导的话,听领导的话就是听党的话。父母的教导,陈泗福时时刻刻记在心间。
陈泗福上班不久,赶上了文艺系统组织的“四清(即:清政治、清思想、清组织、清经济)工作队。”他出身好,又积极要求参加,就被指定担任工作组组长。在生产队,他起早贪黑,劳动、查账、斗干部,不折不扣地执行“四清工作团”的一切指示,某女首长还指示:与农民“三同”(即:同吃、同住、同劳动)时,不准吃鸡、鱼、肉、蛋,这位大首长还现身说法,她自己连含有鸡、鱼、肉、蛋的菜都不动(实际上,许多工作队队员后来听说了这位女首长,每周都有几天来一辆高级小轿车以送文件为名,给她送来高级食品和补品,躲在独处一室的房间内独自享用。此事之所以被人知道,是由于一个有些憨傻的地方工作队女队员无意中闯入其室碰到了,这个女队员很快就被领导找了个名目调离。可这件事在私底下传得很广,唯独陈泗福不知道)。过春节吃“派饭”(即:轮流到贫农、下中农家吃饭,交给人家‘人民公社’统一印制的饭票,农民再集中到公社去领回粮票和现金)时,农户改善生活,在煮的萝卜里放了几片肉,陈泗福只夹咸菜就高粱米饭吃,那碗萝卜他绝不动一筷子。同一个工作组里的一位男同事偶尔只夹了几块儿萝卜,陈泗福就在每周六的“生活会”上对那位男同事提出来严厉的批评,直到那位男同事自我检讨“是资产阶级好吃懒做思想在作怪”才罢休。
“文革”号角一吹响,陈泗福奉命从参加近一年的“四清工作队”回到中都歌舞团,按照郝桉奕团长的布置,陈泗福又积极投入到批判“三家村”的运动中去。郝团长此时也像一个上满了弦的钟摆,一刻也不消停。一天三班,在团里精神抖擞地指挥全团批判“三家村。”她要求全团每一个人都上阵,以音乐、舞蹈、快板、三句半……等任何形式口诛笔伐“三家村”(即:批判吴晗、邓拓、廖沫沙三人)。陈泗福第一个响应,在全团大会上演唱一首歌曲。只见他把麦克风往旁边一挪,两个眼球瞪得似乎要凸出眼窝的样子,脸也憋得紫红,他的嗓门之大,使全团人为之一振。唾沫飞溅地说:“我演唱一首自编词曲的《讨伐反动透顶的‘三家村’之歌》。话未说完,两个眼球又直直地瞪了瞪,唱:“打起鼓哎……打起鼓哎,打起鼓哎!敲起锣嘞……敲起锣嘞,敲起锣嘞!吴晗、邓拓、廖沫沙……他们想当皇上……”在他重复唱“打起鼓、敲起锣’的时候,就有人憋不住地开始笑了,当他唱那个“沙”字时,为了表现出“无产阶级的义愤”,突然比前一个“沫”字的音,挑高了一个八度,还拉长了足有十几拍的长度,全团已没有几个人不笑了。尤其他又唱出了大家都没想到的“当皇上”字句时,全团人都笑炸了锅。可他自己却是一副严肃认真、义愤填膺的样子,余怒未消地走回到自己座位上。从此,他便有了“陈大驴”以及“陈驴儿”的绰号。
由于他能在每一个运动阶段中紧跟形势,“革命左派”、“无产阶级立场坚定”的桂冠始终戴在他的头上,他才不在乎那些“别有用心的人”给他起的绰号呢。无论是今天来了“左”的政策,明天又来了“右”的规定,他都“以林副主席为光辉榜样(注:这是当时的最流行语言)”跟得“最紧最紧。”今天若是批斗张三或李四,他一定能做到恨之入骨;后天又给张三及李四平反了,他还能声泪俱下地到一家又一家去赔礼道歉。
在反击所谓的“‘五·一六’反革命阴谋集团”运动中,“陈大驴”被指定看守吴戈(当时叫吴军)。他真是不辱使命,只要他值班,就始终站在门外,一手捏着烟、一手扶着门,不错眼珠地从“瞭望孔”里盯着吴戈的一举一动。一次他去厕所解手,小跑着回来,又立刻趴在“瞭望孔”里盯着吴戈的动向,吴戈发现“瞭望孔”突然一暗,便慌慌张张地将一张纸头塞在褥子底下。陈泗福三步并作两步跑向“军宣队”办公室,汇报这“阶级斗争”的新动向。军宣队领导非常重视,立即派一名腿脚麻利的小战士随同“陈大驴”跑向拘禁吴戈的囚室,急忙用钥匙打开房门,从褥子底下翻出吴戈刚刚藏起来的纸头。小战士刚一看,“扑哧”一声就笑喷了,原来这是吴戈刚刚完成的一幅漫画。画的是:一头嘴唇厚厚的瘦长驴子,勾画的两个眼球还夸张地凸出来,脸形极似陈泗福。驴脖子上还插着一根鸡毛,鸡毛上写了个“令”字。漫画旁边,赋诗一首:
此驴本是贵州出,驱虎全凭嗓门粗。
无论东西南北风,随风立刻转屁股。
戴上眼罩何须赶,甘为主人磨豆腐。
若问此驴价几何?恰值“五百被二除。”
这个小战士也知道“陈大驴”的绰号,所以一看就止不住地当即笑了起来。这下可捅了陈泗福的心窝子,气得他手指着吴戈,紫涨着脸,嘴唇哆嗦着,憋了半天才喊出声音来:“你……你……吴,‘五·一六’分子吴军……你,你丑化革命群众。”当年,做为“五·一六”分子的吴军,自然被批斗了一个多月。那位小战士,档案上记录了“阶级立场极不坚定”的一段话,被复员回家。
在“九·一三”事件传达到广大群众中去的头一天,陈泗福还在全团大会上振臂高呼:“谁反对林副主席就坚决打倒谁”的钦定口号时,全团大多数人从小道消息中得知林彪早已折戟沉沙了,便相互调侃发笑,陈泗福却一脸的茫然。第二天,“军宣队”队长在全团大会上正式传达林彪的“九·一三”反党事件的党中央文件时,文件刚读完,陈泗福就振臂连呼:“打倒林贼!打倒林贼!!打倒林贼!”!!
当晚的演出结束,清场完毕。全体演员坐在剧场观众席上,由团长郝桉奕讲话:“今天演得不错,没什么大纰漏,还得再接再厉。明天上午学习华主席讲话,非常重要,谁也不许请假。今后几天,午饭过后必须午睡,任何人不许逛街,就是为了保证晚上的演出。好,不多说了,第一天来,大家辛苦了,散会。”
“等一等,我还有几句话。”该团党委书记吴世赣用双臂往下压着招呼大家再坐下,他一直看着那些站着的人都坐下了才说话:“有一件重要的事,我提前打个招呼,尤其到了广州,啊……这个,谁也不许在黑市上买邓丽君的磁带,她唱的那些歌曲,都是黄色的、反动的靡靡之音。党团员买,开除党籍团籍;群众买,开除公职,劳动教养。到时候莫说我没打招呼。好啦,散会!”
在青岛,接连演了好几天,最后一场演出的那天中午,佟乐与何玉洁二人在午餐后回招待所的路上,佟乐说:“不让大家出去玩儿,可吴老头(吴世赣)、郑寅前带着一大帮人,天天上午下午的出去玩儿,买东西,这太不公平了。”
何玉洁:“他们都没有演出啊。”
佟乐:“不演出就不该来,一大帮子头儿,什么屁事儿也不干。可市政府领导开欢迎酒会,他们还一个个都坐主桌。哎,听说主桌上的酒都是茅台,我不喝酒,可我看不过!”
何玉洁劝她:“你要看多了大不公的事儿,这小小不言的事儿你就不觉得什么了。”
在青岛的最后一场演出完之后,全体演、职员齐集观众席里开会。郑寅前代表团领导讲话:“咱们在郝团长、吴书记率领下,圆满地完成了第一站的演出任务,乘坐明天晚上的火车去上海。明天一早,组织大家去水族馆参观,愿意去的,一会儿到行政办公室主任那儿报个名,好安排车。不愿去的,自由活动,但一定要在出发去火车站之前回来。”
郑寅前的话还没说完,下面已是一片“嗡嗡嘤嘤”之声,相互交头接耳地议论:“谁是‘行政办’主任?”“是不是刚到青岛的第一天,开酒会时,坐在主桌市委领导旁边,那个给头头们敬酒的三十几岁的女的?”
“不会是她,她太年轻了,怎么会是副处级别呢?”“那她是干什么来的?”
“主桌上郝团长边儿上坐的那个五十来岁的男的像主任。”
“什么呀,你刚来团不知道。‘文革’中清理阶级队伍,把他给清理出来了。调查到他老家土改划成分的时候,由于他当时在外面上学不在老家,那一年他已经年满十八岁了,本应该和他父母一样划为富农分子,他是属于漏划的,所以就给他戴上富农分子的帽子,遣送回原籍、监督劳动了。这不,刚落实政策回团,还没定职务呢。要不怎么头头们都坐软卧,他和咱们一块儿坐硬卧来的呢。不过郝团长特欣赏他的才华,将来的发展说不定很好。”……
大家七嘴八舌的,越议论越热闹,整个剧场乱乱哄哄的。在大家议论期间,只见郑寅前与吴世赣一直在低声商量着什么,郑寅前时不时地点几下头,然后站起来向大家宣布:“姬佩雅同志原来在部队政治部任宣传处处长,刚转业到咱们团,任行政办公室主任。姬主任,站起来和大家认识认识。”姬佩雅似站非站地在观众席里,矜持的微笑着分别朝几个方向点了点头就坐下了。果然如个别人猜的那样,正是这位在主桌上为市领导敬酒的三十几岁的女人。郑寅前接着说:“抓紧时间回招待所吃夜餐、报名,好,散会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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