作者:辛修禄
项明已经来到一座基督教堂里。庄严的十字架前,站着一位牧师,牧师面对着麦克风宣讲那讲台上打开着的一本书——《圣经》。教堂里坐满了人,正式的座椅上没有一个空位子,项明远远地看见何玉洁坐在靠讲台很近的那个门侧的马扎子上。许多人或是在过道上、或是在教堂最后一排座椅后边的空档处,坐在马扎上聆听。会众们有耄耋之年的老翁老奶,有鬓发斑白的老年男女,有头发灰白的中年汉子和妇女,还有为数众多的男女青年,有几个幼童在她们的奶奶或妈妈的怀里不哭不闹地看着十字架。全场肃穆,唯有牧师那洪亮的嗓音与会众们共同颂读的主祷文响彻大厅。
“我们在天上的父,愿人都尊你的名为圣,愿你的国降临,愿你的旨意行在地上,如同行在天上。我们日用的饮食,今日赐给我们。免我们的债,如同我们免了人的债。不叫我们遇见试探,救我们脱离凶恶。因为国度、权柄、荣耀,全是你的,直到永远,阿门。”
站在教堂侧门处的项明,茫然地注视着教堂的人们那一张张虔诚的面孔。当身披绕肩红绸带的牧师引领着信徒们唱赞美诗:“求救主来操我舵,去经过苦海洪波,大风浪扑面而来,多礁石堪虑隐灾,唯主有南针海图,恳求主来操我舵……”时,项明手中也拿着圣歌歌谱,但他没有唱。项明并不是不会唱,即便是一首他从未听到过的歌曲,他完全可以用眼角瞟着谱面,便能把音符下面的歌词唱出来。但他就是不唱,因为他此时此刻的脑海里,闪现出了“文化大革命”中,他十二岁那年,一群胸带毛泽东像章,手举毛泽东语录的人,面对毛泽东那足有九米高的巨大雕像前,在一个身着军装,佩戴红领章、红帽徽的解放军毛泽东思想宣传队队员引领下,大家引亢高歌当时最为流行的歌曲:“大海航行靠舵手,万物生长靠太阳,雨露滋润禾苗壮,干革命靠的是毛泽东思想。”
当牧师率领基督徒、信徒、慕道友们,一拨又一拨地跪在十字架前,请罪忏悔时,项明脑海里又回想起:还是在那座毛译东的雕像前,跪着一排人,这排人每个人背后都写有一个斗大的汉字,这些汉字连贯起来读,就是:横扫一切牛鬼蛇神。这些身背汉字的人,不分男女,不论年龄,每个人的脑袋都被剃成了阴阳头:左侧留寸头,右侧全刮光。其中唯有一位后背上写有一个“神”字的倔犟老奶奶,无论这批从北京来搞“革命”大串连的红卫兵们如何骂她、打她、用脚踢她,她就是不朝毛泽东像下跪,而是面朝毛泽东雕像昂首站立着…… 这位老奶奶正是何玉洁之母刘丹鑫的教友。这位基督徒老奶奶,虽然大刘丹鑫二十多岁,却有着年轻人的精神和活力,无论谁家有什么困难,她准保会及时来到他(或她)的身边相助解难。仅仅因为她信仰了基督教,就成为“文革”中的专政对象。这位慈眉善目、温良敦厚的老奶奶,被臂戴“红卫兵”袖章,面带稚气的中学生,用带有铜头的皮带,劈头盖脸地残酷抽打,边打边喝令老奶奶向毛泽东雕像下跪,无论怎样抽打她,她丝毫不动不躲避,口中清晰而坚定地不断说:“主不许跪拜偶像。”
红卫兵怒气冲天,吼叫着:“你他妈反对毛主席,太他妈反动了。”边骂边更加凶狠地抽打她,但这位老人始终不躲闪,始终不改口。突然,一个年龄顶多十六岁的女红卫兵飞起一脚,将老奶奶踹倒,随口高呼了一条毛泽东的著名语录:“凡是反动的东西,你不打,它就不倒……”
老奶奶尽管躺在地,仍然口中喃喃:“主啊,宽恕这些孩子们,他们不知道自己做了些什么…… 宽恕他们吧。”
这时,一个手持宽皮带,园园的脸庞,清秀的面容,剃着一个当时称之为“革命造反大光头”的女孩子晃了过来。原本稚嫩秀气的容颜,此时却变成一副凶神恶煞的面孔,用脚狠命的,不论头不论脸地踢着老奶奶。她轮番飞起双脚,连踢带骂:“你他妈诬蔑我们这些毛主席的红卫兵!”说完这句话,便抬起头,挺起胸膛喊:“‘红卫兵’战友们,这个反动分子诬蔑我们‘不知道自己做了些什么’,咱们告诉她!”
在场的“红卫兵”,立刻群情激昂地将身子站直,手握毛泽东语录本的右手弯在胸前,庄严大喊:“我们是跟着伟大领袖毛主席,在大风大浪中干—革—命!”
又一个稚气未脱的男“红卫兵”过来就踢了一脚老奶奶,厉声问:“再问你一遍,是他妈你的主好,还是毛主席好?”
老奶奶躺在地上,一遍又一遍地回答:“主好,毛主席也好。”同样的问话,红卫兵的声调越问越高,越问越来气;不变的回答,老奶奶的声音越答越弱,越来越纤细,再后来的回答声已气若游丝…… 突然,老奶奶用尽平生气力,喊了一句:“主啊,宽恕他们吧!”
话音未落,一个彪形大汉,满脸横肉三十几岁的人,袖子上居然也套了个“毛泽东主义红卫兵”的红袖章,他朝老奶奶的头部下死劲地一踢,嘴里骂道:“你他妈宽恕谁啊?对你们这些反动派决不宽恕!”这致命的一脚,使老奶奶只蹬了一下腿,就再也不动、不出声了。
“红卫兵”们用脚翻了翻老奶奶的身体,确认她己死去,便丢下尸体,高唱着:“凡是反动的东西,你不打,它就不倒……”一边蹦跳着,庆祝着,一边挥舞着皮带,扬长而去。这真应了一条颠扑不破的真理:彻底的愚昧无知和泯灭良心的人是无所畏惧的。
夕阳的霞光,透过树叶的缝隙,色彩斑澜地铺在老奶奶的身上,也铺洒在老奶奶那慈祥而又布满皱纹的脸上。老奶奶的面容安祥、坚毅,没有一丝哀怨,没有一丝痛苦,没有一丝愤怒,没有一丝遗恨,全身笼罩在夕阳的殷红光环里。人们只是远远的、麻木地围在那里,一声不响地看着。年幼的项明,忽然想到前几天被另一拨北京来的红卫兵打死的父亲,他生前曾对自己讲起过鲁迅先生看到过类似的场面,才促使鲁迅下决心弃医从文,那是日本人打中国人,而此刻是同胞相残哪!顷刻间,项明长大了许多。
当项明回忆到这里,紧紧地抿着嘴唇,心头的怒火在不断地升腾,升腾!烧得他满面涨红,不能自己。项明突然像一头发怒的狮子,跑向跪在十字架前的何玉洁,一手猛地用力拉起了她。毫无思想准备、没弄清楚怎么回事儿的何玉洁,茫然地看着脸色大变,怒气冲天,死死拽着她的手,迈着大步向教堂外走去的项明,何玉洁机械、不解地随着他,小跑着向教堂外跟去。到了教堂门外,冲动不已的项明一句话也说不出来,只是胸膛一起一伏地喘着粗气,死拽着何玉洁的那只手仍未松开。何玉洁大为不解地盯着项明的脸,不知发生了什么意外。项明稍稍平静了一下心绪,几乎是呐喊着对何玉洁说:“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救世主,天地间最神圣的是人,是我们自己!”吼得大街上许多人停下了脚步看着他俩。
回到宿舍的项明,与何玉洁生平第一次面红耳赤地争论着,佟乐的观点完全站在项明这一边。项明依然是怒火满腔地喊:“还说自己是个罪人,忏悔自己的什么罪!你何罪之有?!如果你都成了罪人,那么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好人吗?”
何玉洁认真、冷静、低声、坚定地说:“我们都是罪人。”
项明、佟乐几乎同时惊鄂地问:“什么…… 什么什么…… 我们都是……?”
项明突然扬起了剑眉,疑疑惑惑地反问:“那么,谁不是罪人?”
何玉洁仍然是平静而肯定的语气:“世人都有罪,这是与生俱来的原罪。”项明不解地睁大了双眼,佟乐也是满脸的困惑。何玉洁又平静地说:“人,不能没有信仰啊。”
许久不语的项明,又气冲斗牛:“我谁都不信,我只信仰你,信仰我的老师和自已!”佟乐听了项明这句话,一下子楞住了,心想:他怎么一点儿也没提我?
感谢作者授权人类党网站发表!
注:文章观点仅代表作者本人。
阅读整本小说:⇣⇣